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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八、暮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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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瀟回頭一看,不由大吃一驚。張隨身後的,是一個身材頎長的蒙面人,手中長劍就在張隨頸中架著。那長劍在夜中青光閃閃,必是斬金斷玉的寶劍,只要輕輕一扭一轉,張隨便要身首異處!

張瀟心中又慌又急,拳頭不自覺握緊,不知這蒙面人到底是何來歷。而好似是應和著他心中的激蕩一般,西北方的天邊忽然亮起三道白色巨芒,在夜幕中肆意地來回翻躍飛舞,那漫天星鬥頓時隨之大放光芒,如同水中倒影一般劇烈搖蕩,將半個天空都照亮了,整個北京城瞬間如同白晝。那蒙面人眉頭一揚,目露驚詫之色,回頭看向空中。那三道白芒攪了好一會兒,忽地向上飛去,如巨龍般刺破蒼穹,隱入天幕之後去了。

張瀟看那蒙面人分神,右手凝力向下一插,從地面抓出一把泥土,用力一握將其握成堅硬逾石的硬塊,擡手向那蒙面人擲去。蒙面人隨手挽了一朵劍花,將那土團擊得粉碎。張瀟縱身在土團之後,趁那蒙面人揮劍之時,一把將張隨拉開,從懷裏拔出瀟字短劍,同那蒙面人鬥了起來。

張隨被張瀟拉了一個趔趄,看看張瀟一時無事,也不再擔心,在陳劍誠屍身旁側慢慢蹲下,眼光掃射,陳伯安及二十餘位陳氏好漢僵臥擔架之上,了無聲息。一個中的佼佼者能有多少?陳家這次遭難,好手折損殆盡,只怕從此一蹶不振!

那蒙面人劍法精奇,出招極快。雖然力道稍弱,但那劍是難得的利器,正好彌補了那人力量的不足。張瀟也是劍道高手,但短匕究竟難敵長劍,他只能迅速判斷對方來勢,縱身閃避,伺機反擊,雖然暫落下風,一時也不致有生命之憂。

一邊屍庫中火勢越來越大,火苗比墻頭還高。附近的居民喧嚷起來,提著桶盆丁零桄榔地跑來。張隨匆匆檢查了陳劍誠等人的屍身,心中明白了個大概,低聲道:“劍誠,你放心。”回頭一看,張瀟還和那蒙面人纏鬥不休,眉頭一皺,長嘯一聲,縱身而出。

長嘯聲中,張隨身形如龍躍到二人中間,立足未定,右手伸指一彈,“當”地一聲龍吟,那蒙面人右手虎口發燙,一時拿捏不穩。張隨幹凈利落,瞬間變招,右手斜過掌緣在那人手腕一劃,左手順過一扯,登時將那長劍奪了過來。

不過三招,空手奪劍!

那日張隨從洛陽府衙逃出,木紅雨窮追不舍,張隨奪他蒼鷹劍也是這個劃腕扯劍的手法!

張隨持劍在手,振臂一抖,劍尖如電掠過,將那蒙面人面上黑布劃去,原來是白日見到的明黃少女。火光下她面頰通紅,眼眶濕潤,楚楚可愛。張瀟心裏突地跳了一下,想道:“若是隨師兄劍尖稍微偏了偏,她這冰雕玉琢的臉蛋可就毀了。”此時左近人聲愈來愈近,張隨無暇多問,狠狠瞪了那少女一眼,揚手將那青光長劍投入火海,轉身拉著張瀟就走。那少女急得“哎,哎”大叫,張隨理也不理。

兩人剛躍上墻頭,四周就有五六個人遠遠近近地圍了過來,手持判官筆或鐵尺,也有空手的,一看便知是聲名遠播的“金領捕快”。張隨心知金領捕快總部就在附近,不敢纏鬥,也不敢回寶日樓去(金領捕快追蹤能力極強),扯了張瀟一把,向東而去。那五六個人呼嘯一聲彼此呼應,向二人追去。

隨瀟二人一個氣脈悠長,一個腿腳強健,疾風般向城東而去,六名金領捕快緊追不舍。停屍所附近便是刑部大牢,是他們總部所在,若非臨走時見到陳劍誠等人的屍首,這下的捅馬蜂窩關系也不大。可就是那麽一耽擱,明黃少女再出來一攪,登時陷入身後金領捕快的泥潭中。

張瀟也不知要去何方,只是跟在張隨後面。以他二人的本事,要將六名金領捕快全部解決,那確實是一件幾乎完成不了的任務。天邊微現曙光,前後八人如同旋風向城東疾卷而去。

眼看房屋漸稀、人蹤漸少,數人之間的距離也是漸近。張隨忽地彎腰,從地面上撈起了三塊石頭,運勁捏成六塊,以輪指手法向身後最先一人彈去。那人追在最前,看到張隨俯身取石的時間和動作幅度,心中約略判斷:“不是三塊就是四塊。”做好了準備,將張隨射來的前面四塊石子擋下。不料第五顆石子緊接破空而來,正中他嘴唇,半顆門牙“噠”地斷了。那人連忙捂嘴,速度頓緩。第二人看也不看他,直追而前,張隨彈出最後一枚石子,打中他額頭,鮮血隨碎石飛濺。那人負痛呼了一聲,顧著傷口也緩了下來,其餘人不知深淺,也不敢上前太近,惟恐張隨再出飛石。

這下總算稍微緩解了一時之危,張隨覆沖到張瀟之前帶路。眼看前面影影幢幢,竟是到了東郭別業群中。張隨路徑熟悉,在眾宅院之中繞了幾繞,飛身越過高墻,輕飄飄地如一片樹葉般落在院中,張瀟也隨之躍入,輕聲叫道:“隨師兄?”張隨回身神秘地一笑,輕輕道:“這是陸鼎的房子,他們決計不敢追進來。”

果然,墻外腳步響了幾聲,銷聲匿跡下去。張隨笑道:“陸鼎翼蔽不法之士日久,他們不會不知道。這座宅子就是他一處據點,我當日就是在這裏蒙他照顧。”說到這裏,張隨又是一陣糾結。自己的救命恩人在行大孽之事,他要如何取舍?這也是他執意離開京師的一個深層的、他自己都不甚了解的原因。

張瀟皺眉道:“我們在這躲一會兒,天亮前就走。”張隨“嗯”了一聲,向著不遠處一個拐角之後有燈光的房間湊了過去,伏身在窗下。張瀟跟過去,聽到房間裏傳來人聲。

房中正是陸鼎、古軒、馮六陽、卓籍英四人。馮六陽道:“國師深夜召我們前來,不知有什麽事?”

房中半晌無語,過了好一會兒,才聽得一聲長嘆,充滿了疲憊與厭倦:“唉——”

古馮卓三人面面相覷,不敢出聲。陸鼎顯然是被某一件事勞心竭力了好久,聲音中有掩飾不住也不想掩飾的累。只聽他道:“從前幾十年裏,不管遇到什麽大風大浪,我都會覺出身上裏的力量,一直以來,直到前日廷議之前,我都這麽覺得,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我戰勝不了的。”

卓籍英直起身子正要說話,一見陸鼎皺著眉頭擡手一壓,連忙將話頭咽了下去。陸鼎繼續道:“自從皇上傳令下來,我卻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惶恐。啊,有過一次,那是我當年殿試的時候,第一次見到先皇,前一天夜晚,也是這麽又慌又怕,卻沒有一點欣喜。只怕我上午接受封禪,下午便有人拆我的祖廟!久居宦海,我心生厭,真想清閑幾年。哎,我要是不管你們了,讓你們放手去做,怎麽樣?”

三人吃了一驚。歷史上借告老回鄉之命要挾皇帝的人不少,可看陸鼎現在的意思,好似真的想退出政治舞臺了。卓籍英急忙道:“國師,此舉萬萬不可!你你是水裏火裏過來的,還不知道朝廷上‘有進無退’的規則麽?您往前走了一步,那就在沒退回去的可能了!”陸鼎擡眼盯向卓籍英道:“我為什麽沒有退回去的可能?”卓籍英張嘴要說話,又被陸鼎這一視的威勢所攝,閉上嘴巴低下頭去。陸鼎冷冷道:“我想進便進,想退便退!”

馮六陽道:“國師舉動自專,無人可以阻攔,但下官還是建議,莫要輕易舍了這個得來不易的破例機會。您這麽一個退讓,此後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!”陸鼎以手支額,低聲道:“沒有便沒有了,天下諸侯都唯我馬首是瞻,如此即可,何必去爭這一個虛名?”馮六陽道:“據下官所知,事實並非如此。”陸鼎一怔,隨即想起,沈吟道:“不錯,姜晦那小子,南京那一群功臣子弟沒他還真壓不住……嗨!”他站起身,邊踱步邊道:“這小子善於籠絡人心,在荊襄一帶很有號召力。老馮,免了他的三年丁憂,讓他兩個兄弟代他服喪。”馮六陽連忙答應,又道:“國師,這個姜晦遲遲不表態,一直在中間順風搖擺,我看若是任他做大,早晚會成肘腋之患,不如趁早將他除了。”陸鼎喝道:“自作聰明!這是你該說的話嗎?!處置他一個姜晦容易,你去做南京巡撫?”馮六陽大恐,伏身於地渾身哆嗦,大氣也不敢出一口。

古軒站起道:“馮尚書,先站起說話罷。”馮六陽一動也不敢動,古軒微微撇了撇嘴,轉過身對陸鼎道:“國師,卓大人和馮大人久居京中,交友廣闊,他們倒罷了,我卻和朝中權貴來往不多,所仰仗的只有您了。您若是退一步,下官便要首當其沖;若是下官受了影響,塞外的十萬邊軍也都成了秋風落葉了!因此說起來,您才是長城、大壩,是我們的支柱,您若就此放手,天下各自為政,大局必亂!”

陸鼎直直看向古軒,古軒不閃不避,同他對視。久而陸鼎嘆了一口氣,道:“你說應如何是好?”古軒道:“五年!給我五年時間,讓我培養出一個帥才。看到邊軍後繼有人,我才能安心陪國師一起歸田避世。”陸鼎坐回椅子道: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啊!”

聽到這裏,天邊已泛出魚肚白了。張隨拉了張瀟一把,兩人悄悄離開稍遠,張瀟道:“隨師兄,你看,國師一黨掌政多年,暮氣深重,不思進取,只知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。我不知姜氏兄弟怎樣,但必然要比他們強!”張隨還沒說話,只聽身後一人道:“你看,我說的沒錯吧!”

二人回過頭去,見是手挽著手的一老一少兩個人。張隨印象深刻,那老人以點穴和擒拿功夫輕松制伏朱鐵,另一個瘦弱少年擲石奇準,於是上前打了個躬,笑道:“二位別來可好?得遇義氣相投之人,可喜可賀。”那老人呵呵一笑,道:“你也聽到了,一個身不由己的領袖,一個有心無力的黨派,還能繼續如日中天下去嗎?太陽就快落山啦,我們還是早早找家客棧歇息了吧。”

他話雖然說的隱晦,卻是不難聽懂。張隨道:“晚輩也有此意,只是有一事焚燒五內,不知如何取舍。”那老人道:“難報他救命大恩,反而還可能與其為敵,是麽?天地間一個明白人,何必愚守一個義字!我這條命是他給的,大不了他歸西之時,我隨他一起去便了!兄弟,咱們走吧?”他這最後一句話,是對身邊的瘦弱少年說的。

那少年一笑,道:“大哥,要走就趁現在,不要再拖啦。”那老者又是呵呵一笑,對張隨道:“我們哥倆可先走一步啦!”挽著少年的手走到墻角,施展“壁虎游墻功”慢慢縱了上去,站在墻上等著。那少年卻好似是個不會武功的,但攀援異常靈敏,張開雙手雙腳在墻角裏一撐一撐,很快也到了墻頭。二人對張隨張瀟拱了拱手,齊聲道:“後會有期!”隨瀟二人也都拱拱手,那老人一只手摟住那少年,反身躍了下去。

張瀟面顯艷羨,輕聲道:“他們是什麽來歷?好生令人敬羨!”張隨搖頭道:“我只知他們定然不是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。本可做祖孫的年紀,卻成了忘年兄弟,也是武林中一樁佳話!但願以後還能再見到他兩位。瀟師弟,我們也走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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